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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士恒哲思 | 李纪祥:从宗周到成周:孔子与司马迁的周史观

    作者:李纪祥 原载于:《历史研究》,2014年第2期

    近代以来,以中文撰写的历史教科书中都会述及所谓“西周”与“东周”的概念,这是一种时代的分期观。正如西汉与东汉以“光武中兴”作为朝代的分期界线,同时也是时间坐标,以此划分汉代为两个时期。也如同晋代之分为西晋与东晋,以“晋室南渡”作为划分时间的坐标;同时,西汉都于长安、东汉都于洛阳,西晋都于长安、东晋则都于金陵;若所谓“西周”者,则都于镐京,东周者则都于洛邑(雒邑)。可以看出,这些朝代皆有一个历史分期模式特色:第一,区分一朝代为二的称名,皆为西与东,“西”在该历史朝代前期,“东”则在历史朝代后期;第二,所以前、后与所以西、东,与该朝代京师国都坐落方位有关,故周称西、东,汉称西、东,唯晋则不称北、南,而仍以西、东称之,明显是用历史典故作为分期依据,与后来宋代在宋室南渡后,将宋高宗以来的时段称为“南宋”,而南渡以前时段称为“北宋”之称名法不同;第三,两个阶段的分期皆拥有各自的次名:如西/东周、西/东汉、西/东晋,此一次名皆隶属于一个朝代的共名之下:如周代、汉代、晋代。因此,我们可以称此种朝代共名下再区分为两个次名的历史观为“历史分期观”。周代作为共名之下的次名分期,其界限所在的时间坐标,则以“平王东迁”作为划分“西周”、“东周”的依据,这是一种“后司马迁时代”才出现的“周代分期观”。

    近古以来许多学者在研究周代历史时,也都不免成了“接受史”中的案例,受此历史常识化影响,“接受”了该“周代分期观”,都采用以“周平王”作为“西周/东周”分界的模式。例如明清历史小说中的《东周列国志》,或是晚近以来的学者著作《西周史》、《西周编年》、《两周史论》等,反映的便是作为历史常识的“周代分期观”进入书名中的普及性与常态化。笔者以近代学者著作为例,目的并不是要指出其中有什么对错,相反地,近代以来研究“两周”著作的书名现象中必然蕴藏某种历史性,愈是成为常态现象的措词愈是如此;当潜藏的“两周”意识指向“周代分期观”下的“西周”与“东周”时,这样的“两周”措词决然与司马迁笔下的“两周”措词不同。笔者举出此一专业领域中历史常识化的现象,乃是为了表明,即便是“历史常识”也有其“历史化”的形成过程;“历史化”的过程,或是“流传史”的脉络,又或者是“接受史”的角度,都是一种观史的态度;这意味着“历史常识”在其开始时本系“非历史常识”,其“形成过程”是一个历史学领域中可被探讨的对象。

    虽然此种类型的历史分期观,在今日已是极为普及的历史常识认知,然而在司马迁之前,至少早到孔子之时,真的已经出现“西周”与“东周”的历史分期观吗?孔子殁时为鲁哀公十六年,时当周敬王四十一年(前479);逾二年为鲁哀公十八年,周敬王崩。周敬王之前,史官或列国贵族及大夫等知识掌握者,是否已出现这样的认知与认知措词?孔子亦是一位知识掌握者,身处周平王东迁后的时代变局中,他是否将东迁于“王城”之前的周朝称之为“西周”,而将自我所处的时代称之为“东周”呢?《论语》中的“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东周乎”的“东周”一词,是这样的语境吗?这是一个值得考察的问题。如果自周平王东迁以来,新的京师及新的王室已经开始有“周分为二”的“分期史观”,“二周”的用词与历史分期观点,于东迁伊始便已出现,那么在孔子言及“周史”的言论中,应当也会出现上述“周代分期观”之用词,一如今天我们已在使用的“西周”、“东周”二词?

    下逮以继承孔子为己任的司马迁,其所作之《史记》,已然处在一个回眸遥望古代历史的汉代,那么本文不免要提出一个问题:以“踵《春秋》之后”为使命的司马迁,在《史记》中有无此种“周史分期观”的印迹?反映在《史记》中的周史观究竟如何?由于司马迁自述其宗旨为“踵《春秋》之后”,因而本文在考察司马迁周史观之前,理当对孔子的周史观作出描绘;同时藉此检视司马迁的周史观能否被视为“公羊家言”。尤其引用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亲闻董生的书写以为依据,而忽略考察司马迁何以未予“董仲舒”一个“专传”的用意。因此,在《汉书》营造出汉初《公羊传》因董仲舒、胡毋生传衍“孔子《春秋》学”的时代氛围中,司马迁“一家之言”的语境究竟如何“踵《春秋》”呢?我们也可从《史记》的“周史观”开启一个考察的新视角。

    本文所欲处理的问题有三个:第一,论述此一历史常态与普及用语的概念,乃是后来在历史中所形成的;第二,以《史记》文本为中心,考察司马迁笔下尚未出现以“平王东迁”为周代分界的“东/西周”用法;第三,司马迁对于周代历史亦有其史观,此一史观导源于孔子;司马迁以孔子视野所立足眺望者,在回顾周史兴衰后,制作出的文本便是本纪体裁的《周本纪》、表体的《三代世表》与《十二诸侯年表》;尤其是后者,笔者将证明这两个表是考察司马迁周史观的关键所在。笔者亦将进一步阐明,孔子与司马迁的周史观乃是一种“周史变化观”,与后世形成的另一类型之“周代分期观”不同。前者有着世道运行的动态意含,后者则纯粹是以显著事件作为一种历史分期标志。孔子时尚无后世所称的“春秋时代”一词,因之孔子亦无使用“春秋”一词作为时间坐标以指涉当代之可能。孔子言论中出现的“周史变化观”,并未给予一个明确的历史坐标,此一坐标乃系司马迁于《史记》中所标志;司马迁甚至将孔子言说周史变化观的时间坐标也标示出来,孔子言说的“现在”于是成为司马迁笔下的“历史”,司马迁的“现在”则在“踵《春秋》之后”的使命中,联系起司马迁对孔子“周史变化观”的继承。

     

    一、《论语》中孔子的周史观

    欲言司马迁的周史观,必得先明孔子的周史观;欲明孔子的周史观,则须先明孔子对其所处世势的当下感受。孔子的历史感不只涉及“过去”,抑且涉及“现在”,孔子的史观是一动态生成的史观,由过去至于现在可以知今、由现在可以逆溯而观古,“古今之变”便是孔子观史所成之史观;“礼”是内在脉络的主轴,“有道无道”是升降变化的指标;故《论语·八佾》载其言曰:“夏礼,吾能言之,杞,不足征也;殷礼,吾能言之,宋,不足征也;文、献不足,故也;足,则吾能征之矣!”依注家之解,“文献”一词是“文”与“献”各有所指,换言之,“文献”在此尚未成词。“文”、“献”各自所指的意义,汉儒郑玄的解释与宋儒朱熹的解释大为不同。朱熹注:“文,典籍也;献,贤也。”前者指可透过“阅读”而得到“能言”的对象;后者则指可透过“口头探询”而得到“能言”的对象;两者皆指向“探询”的意含则一。依朱熹所注之义,认为在“夏礼”、“殷礼”那里原有的“空白”处,因“文、献”的“拥有”而能“征之”,亦即“空白”透过“文、献”而得以填补;夏礼与殷礼也遂“能言之”。朱熹注:“征,证也。文,典籍也。献,贤也。言二代之礼,我能言之,而二国不足取以为证,以其文、献不足故也。文、献若足,则我能取之,以证君言矣。”笔者这样的解读乃是依朱熹之注的解释,是故朱熹注“征”为“证也”。然而,若是回到汉儒的注解,则可能是一种更有主体性的景象,尤其是指向杞、宋两位国君的批评景象,便在汉儒注解“文、献”二字中出现,此盖与朱熹的解读,甚至近代以来在“文献”二字已成专词之后的解读,有着相当大的差异。在校永怀堂本与阮元校勘注疏本何晏《论语集解》中,上引文本的章句系分为二,以“夏礼,吾能言之,杞,不足征也;殷礼,吾能言之,宋,不足征也”为上句;“文、献不足,故也;足,则吾能征之矣”为下句。上句何晏引包咸之注以为解,下句则引郑玄之注以为解。何晏“集解”中对于“注文”介入后的本文章句,很显然已对《论语》所载中孔子所言作了句读与解释。我们认为,何晏的章句未必为古义,如果依其所呈现的章句为解,则古义遂没。笔者所持理由便在于何晏《论语集解》中所引述的包咸注与郑玄注,何晏引包咸注云:“包曰:……夏殷之礼,吾能说之;杞宋之君,不足以成也。”引郑玄注云:“郑曰:献,犹贤也。我不以礼成之者,以此二国之君,文章、贤才不足故也。”明显地,“文、献”二字在此不仅并未成“词”,乃系独立的“文”、“献”单字;同时,对两字之义的解读,郑玄的解读也与朱熹不同。郑注的“文、献”,必须要联上句为读,“文、献”二字才能见其语义,而且此二字决不是指向“学问”的途径,而系指杞、宋二君的治国能力与成效。由于杞、宋二君在“文(章)”、“贤(才)”上的不足,使得杞、宋二国虽为夏、殷之后,却无法“成/证”孔子的“能言夏礼”;如果此二国的“文章”、“贤才”皆“足”,那么就能“成/证”夫子“吾能言之”的“夏礼”了。由郑注看,他以为孔子之意仍在讨论“夏礼”与“治国”之关系,而且此一有“文”有“献”的“夏礼”,孔子是“能言”的,显然孔子对杞、宋二国的“文、献”有一份失落感,遗存在孔子对弟子的言谈中。由是,笔者以为,依郑玄之注,“文”与“献”之上应当各有一个主格存在,郑玄注即以为此主格当为二君,二君无文章亦无贤才,则自然不能“成就”其所治之二国。是故这一段文本的解读应当上下两句联读,“文献不足故也”也应当联上句而不应断开。“文、献”与“杞、宋”、“足、征”的关系,应当由“杞宋二君”来绾合此三者,从实践的彰显度来印证孔子所能言的“夏殷之礼”之多寡,而不在“文本”形态的“文献”中“证明”孔子所能“言之”者的正确与否。朱熹的读法,正是以“文章”与“贤者”为一具有自足性与对象性的客体而可待他人来探问者;郑玄所注的古义反倒比较接近孔子所言的真谛,以及其中所蕴含的一份对杞、宋二国国君不能“足征”的失落感怀。

    《论语·为政》又云:“子张问:十世可知也?子曰:殷因于夏礼,所损益可知也;周因于殷礼,所损益可知也;其或继周者,虽百世可知也。”“因于”与“损益”,皆见孔子对天下大势乃至世局的关切,是有其主轴的,这个主轴的中心脉络可以用“道”字指称之,并且将对“道”的关怀与用心置于历史脉络之中,来考察一个时代的历史形势之升降变化,笔者称孔子此种模式下的历史观为“周史变化观”。依上文所引,孔子关心的不止是追问自身所处的现在世界何以如此,并且也关怀一个更长的历史时段,即“三代”;依孔子所言,欲观“现在”何以如此,必须要从历史的升降变化来考察,始能言之;则欲观周代,亦不能仅仅是针对周代一朝来思考与观史;欲从周史的回顾考察今日现象的形成,则更须先观“夏、商损益”的历史脉络;此所以《论语》中载有孔门师弟关心此课题的对话记录之故。对于孔子如何感受其所居处的现在世,《论语·八佾》载:“仪封人请见,曰:君子之至于斯也,吾未尝不得见也。从者见之。出曰:二三子何患于丧乎,天下之无道也久矣!天将以夫子为木铎。”“仪”是卫国之邑,“封人”系卫国职官名,时孔子与诸弟子在卫,故仪封人请见,既见后,出而谓孔门诸弟子曰:“天下之无道也久矣,天将以夫子为木铎。”显然是将天下形势视为“天下无道”并且“久矣”的现在世,复又以现在之天下无道与孔子之所为联系起来评价孔子;卫大夫之评价当可旁证卫国舆论的若干氛围;要之,孔门弟子将此段“他者的正面评价”选入《论语》,则弟子们显然同意仪封人的推崇。

    又,《论语·微子》篇中,记孔子、门人与当时隐者长沮、桀溺相遇之事:

    长沮、桀溺耦而耕,孔子过之,使子路问津焉。长沮曰:“夫执舆者为谁?”子路曰:“为孔丘。”曰:“是鲁孔丘与?”曰:“是也。”曰:“是知津矣。”问于桀溺。桀溺曰:“子为谁?”曰:“为仲由。”曰:“是鲁孔丘之徒与?”对曰:“然。”曰:“滔滔者,天下皆是也,而谁以易之?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,岂若从辟世之士哉!”耰而不辍。子路行以告,夫子怃然曰:“鸟兽不可与同群。吾非斯人之徒与?而谁与!天下有道,丘不与易也!

    “天下有道,丘不与易也!”正因孔子以现在之世为一“天下无道之世”,方有此反语。

    可见,孔子对当下当世的现在感,持一个天下无道的观点,这个天下无道有其所至为关切的具体现象。在具体现象中,便是“无道久矣”的形势观察,而所以无道久矣的观察,通过对历史上的过去与现在的联系,便形成一条观察的中心主轴。此一中心主轴的根源,在于周天子所在的周王室。以此出发,遂有势变之降的感叹,也才有相对于周天子而的“诸侯”、“大夫”、“陪臣”之语词主体,将这些主体联系起来的并非一个盛世的发展史轴,反倒是一个衰世的无道运行;这一切变化从历史角度观之,全系因为持天下礼乐制度、征伐秩序的位所,已经在“周史变化”中,由天子下降到诸侯。《论语·季氏》载孔子之言:“孔子曰:天下有道,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;天下无道,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。自诸侯出,盖十世希不失矣;自大夫出,五世希不失矣;陪臣执国命,三世希不失矣!天下有道,则政不在大夫;天下有道,则庶人不议!”孔子之言所表出者,乃是一种“周室”在历史中随世运而益降的观点,可如下所示:

    (Ⅰ)天下有道:礼乐征伐自天子出

    (Ⅱ)天下无道: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 礼乐征伐自诸侯→礼乐征伐自大夫→陪臣执国命对于这样的周史观,我们可以称之为一种以“周天子”为中心的变化观,亦即孔子的“周史三变观”。

    上述“大夫”一词,何晏《论语集解》引孔安国注云:“孔曰:季文子初得政,至桓子五世,为家臣阳虎所囚。”是文中所谓“大夫”,即鲁国“季氏之属”。所谓“陪臣”,何晏《集解》引马融注:“马曰:陪,重也;谓家臣。阳虎为季氏家臣,至虎三世而出奔齐。”是“陪臣执国命”,于鲁国即指季氏之家臣“阳虎之属”。何晏《集解》于此所引据,无论是引孔安国或是马融之注,皆以鲁国为说,欲合于本文中孔子所言十世、五世、三世也;如是,则孔子之叹虽若有实事之于鲁国发生;然而,如此下注以解《论语》所载孔子之言,孔子所慨叹的“天下有道”至于“天下无道”之形势变化,便竟只成了一种地方性、区域史的“鲁史观”,而非以鲁地所感所受为存在基础,借着“志于道”、“拨乱反正”的“梦见周公”以大其视野,怀抱“吾其为东周乎”心志的周史观。《论语·宪问》:

    陈成子弑简公,孔子沐浴而朝,告于哀公,曰:“陈恒弑其君,请讨之。”公曰:“告夫三子。”孔子曰:“以吾从大夫之后,不敢不告也。君曰:‘告夫三子’者。”之三子告,不可。孔子曰:“以吾从大夫之后,不敢不告也。

    何晏《集解》引马融注曰:“成子,齐大夫陈恒也。”朱熹《论语集注》则注云:“是时孔子致仕居鲁,沐浴斋戒以告君,重其事而不敢忽也。”则孔子亦关怀于齐国发生之事:陈成子以臣弑君,即是不义之征伐事,已自大夫出,尤有甚者,竟为弑君上之事。是故孔子斋沐而朝告于哀公,请其讨伐;此举视若迂事,然适足以见孔子所投射出的心境,决非囿限一地的“鲁史观”;同时,我们也可以察见体知,孔子为此事专门斋沐而朝,实是希望鲁哀公能有一表态,表态中即便无出兵动作亦当有一声明。孔子此意,其孔门弟子当知之,否则不必记录于《论语》中。

    陪臣既是挟诸侯大夫的家臣,则孔子所言,“自大夫出”与“陪臣执国命”,便有意义上之差别,“自大夫出”尚可见诸侯国君之命为假,而“陪臣执国命”则全然已见“家凌驾国”之势无可返。要之,孔子所述之主轴,关键则仍在天下权力之源的周天子,有周天子之衰,方有诸侯之礼乐征伐;有各诸侯国君之衰,方有大夫之礼乐征伐;有大夫家臣之强横,方有“陪臣执国命”;孔子实以四个阶层性来表述此一世道之愈降性,此即:天子—诸侯—大夫—陪臣。《论语》中孔子之周史观,不仅是一“周史的变化观”,而且是迄今为止仍在其势运当中而体会于今、观看于前的周代历史之变化观。在此“周史变化观”中,可以明显看到势与道之陵夷升降的三变观;我们可以将之称为孔子对“周史”所表述的“周史三变观”;文本来源所据则出于《论语·季氏》。孔子对鲁国之陪臣大夫执国命的现象,尤其有着大其视野的联系,于空间则联系到以“周室天子”为主的天下,于时间上亦大其上下视野于“周史”上的变化,甚至进而于观史言说中道出何以现在世界会如此;在孔子所述的“周史变化观”中,很显然地,系以“周天子”为主的历史变化主轴与中心,及此变化主轴之迄于今的观察与联系,乃是孔子深切感受于当下的核心所在;无论“天下无道”、“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”,或“吾其为东周乎”等语言,皆环绕于此。《论语·八佾》记载孔子对季氏“八佾舞于庭”的不满之言:“孔子谓:季氏八佾舞于庭,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!”“八佾”正是象征天子祭献时所用之舞秩,鲁国为诸侯,只能用六,唯因其祖周公之故,得特准于祭祀周公于太庙时,用天子之秩,以八为舞数;至于他公之宫的祭祀,则仍须比于诸侯之体制;对于鲁国何时开始僭用八秩,已不可考;可知者,为鲁国国君早已僭用八秩之礼久矣,是故遂有家臣季氏亦仿用八佾舞于庭之事,孔子对此事乃有“不可忍”之言。《左传》记载鲁隐公五年(前718)欲于仲子之宫献祭而询之以羽数,最后以诸侯当用六而得其数,故《春秋》经文书云:“九月,考仲子之宫,初献六羽。”《左传》则云:“九月,考仲子之宫,将万焉。公问羽数于众仲,对曰:‘天子用八,诸侯用六,大夫四,士二。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,故自八以下。’公从之,于是初献六羽,始用六佾也。”杜预注云:“万,舞也。”杜预又以为鲁君早已僭用八佾行祭,非仅祭祀周公于太庙而已,于历代诸公之宫亦然,僭用八数久矣;故经文所书“初献六羽”之“初”义,乃指隐公为仲子亦即其弟桓公之母而设之羽数,仿诸侯而用六义;杜预并举季氏之僭用八事件作比较。杜预云:“鲁唯文王、周公庙得用八,而他公遂因仍僭而用之。今隐公特立此妇人之庙,详问众仲,因明大典。故传亦因言始用六佾。其后季氏舞八佾于庭,知唯在仲子之庙用六。”孔颖达《正义》疏云:

    由文王、周公庙用八佾,他公之庙遂因仍僭而用之。今隐公详问众仲,众仲因明大典,公从其言,于仲子之庙初献六羽。故传亦因言始用六佾。谓仲子之庙用六佾,他公则仍用八也。至襄昭之时,鲁犹皆亦用八,故昭二十五年《公羊传》称:昭公谓子家驹曰:“吾何僭哉!”答曰:“朱干玉戚以舞大夏,八佾以舞大武,此皆天子之礼也。”是昭公之时,僭用八也。

    《礼记·祭统》亦载:

    昔者,周公旦有勋劳于天下,周公既没,成王、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,而欲尊鲁,故赐之以重祭;外祭则郊社是也,内祭则大尝禘是也。夫大尝禘升歌清庙,下而管象,朱干玉戚以舞大武,八佾以舞大夏,此天子之乐也。康周公故以赐鲁也。

    孔颖达疏所云是《公羊传》所载子家驹直言鲁昭公之僭,昭公之僭即是诸侯之僭;而《论语》所载则季氏之僭,季氏之僭即是大夫之僭也。

    《公羊传》于《春秋》经文昭公二十五年秋九月“齐侯唁公于野井”下云:“唁公者何?昭公将弑季氏。告子家驹曰:季氏为无道,僭于公室久矣,吾欲弑之,何如?”传文“昭公将弑季氏”,何休注:“传言弑者,从昭公之辞。”传文之“公室”,何休注:“诸侯称公室”,盖相对“王室”一词。徐彦疏:“解云:隐四年传云:‘与弑公。’何氏云:‘弑者,杀君之辞。’然则臣下犯于君、父,皆谓之弑。今昭公欲讨臣下而言弑,违于常义,故须解之。”是传文转录昭公所言欲“弑”季氏,而不曰“杀”,故注、疏皆于此有解。《公羊传》又续载鲁昭公与子家驹之对话,曰:

    子家驹曰:“诸侯僭于天子、大夫僭于诸侯,久矣!”昭公曰:“吾何僭矣哉?”子家驹曰:“设两观、乘大路、朱干玉戚以舞大夏、八佾以舞大武,此皆天子之礼也。且夫牛马维娄,委己者也,而柔焉;季氏得民众久矣,君无多辱焉。”然则诸侯不立两观,周衰,诸侯僭而置之。是臣无有事君之礼也。天子之舞,始设朱干,诸侯今亦用之,是君之权丧失也。

    从《公羊传》可知,不仅当时之形势已如子家驹所言,而且昭公自己恐怕亦以季氏违于常义之势为“常”,故不自觉以“弑季氏”为言辞,已忘自为“君”之位阶,当用“讨”、“杀”也,此正何休解诂之要义。而“子家驹”的言说,在《公羊传》传文中,则系以“引文叙事”的模式出现,其所言说的“诸侯之僭天子、大夫之僭诸侯,久矣!”明白地反映出当时鲁国大臣的周史观点。而子家驹的时代在鲁昭公时,正与孔子同时,是故如果鲁国的子家驹与孔子的周史升降之变化观点是相近的,那么对于世道益降、王室愈衰的周代大势之观察,便不止于是孔子一人之言而已;至少我们在此已经看到鲁大夫子家驹、孔子、孔门诸弟子,以及后来的诸儒者流之观点中,皆具有“王室→诸侯→大夫”的“周史变化观”之模式。

    在《论语》中,唯一出现“东周”一词者,为《阳货》所记孔子之言:“夫召我者而岂徒哉?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东周乎!”盖《论语》所记原文本载孔子、子路师弟间对话,其本事则在“公山弗扰以费畔,召,子欲往。子路不说”。弗扰乃季氏宰,此时据费邑以畔,召孔子,孔子欲往,子路质,孔子答云。何晏《论语集解》引汉孔安国之注,云:“不扰为季氏宰,与阳虎共执季桓子,而召孔子也。”是故子路有不悦之言,而孔子答云则有“东周”之语。何晏《集解》注:“兴周道于东方,故曰东周也。”皇侃疏则云:“鲁在东,周在西,云东周者,欲于鲁而兴周道;故云:吾其为东周也。一云:周室东迁洛邑,故曰东周。王弼曰:言如能用我者,不择地而兴周道也。”何晏注“东周”无殊义,仅以孔子所在欲治之方位言,盖鲁相对于周而方位在东方也,故云“东周”;皇侃《义疏》所引三说,似以第一说义为长,类近公羊家“王鲁”之说。第二说以平王东迁洛邑故为东周,则其义最浅,盖用后起之周代分期观为说义,故也。

    朱熹《论语集注》释此句则云:“岂徒哉,言必用我也。为东周,言兴周道于东方。”是朱熹亦解“东周”一词为“兴周道于东方”,其释“东周”之“东”,为方位词,盖实同于何晏之解。要之,笔者亦谓:缘由后世的“平王东迁观”形成以后,出现了以“周平王”作为时间坐标点来划分整个周代为二的“二周:西周/东周”观点,亦即是笔者在上文中所言之“周史分期观”;是以笔者必得面对《论语》中唯一出现的“东周”一词,虽然笔者在引述先儒之解释中,未能找到一个此词的确义,但至少可以证成孔子在用此词时,其意指绝非后世“周代分期观”模式的用法。

    二、《史记》中的周史观

    欲考究《史记》中的周史观,须从《史记》的“表”体书写入手。盖唯司马迁著《史记》制表体,始将孔子“周史变化观”之升降大势与兴衰所历,藉由“表见”(“表见”是司马迁自己的语言),由事以显,因年见序,使“周史变化观”不再只是感受与体会上的情境史观,而更是一具有编年坐标的序事与叙事。

    司马迁于《史记·十二诸侯年表序》中,首先在文字部分表达了他对周代历史变化的观察:

    太史公读《春秋历谱谍》,至周厉王,未尝不废书而叹也。曰:呜呼,师挚见之矣!纣为象箸而箕子唏。周道缺,诗人本之衽席,《关雎》作。仁义陵迟,《鹿鸣》刺焉。及至厉王,以恶闻其过,公卿惧诛而祸作,厉王遂奔于彘,乱自京师始,而共和行政焉。是后或力政,强乘弱,兴师不请天子。然挟王室之义,以讨伐为会盟主,政由五伯,诸侯恣行,淫侈不轨,贼臣篡子滋起矣。

    司马迁在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之叙文中以“周厉王”作为关键词,故曰:“太史公读《春秋历谱谍》,至周厉王,未尝不废书而叹也。”何以厉王时是周代历史上的一个关键时刻?司马迁在此叙文中续曰:“是后或力政,强乘弱,兴师不请天子。……政由五伯,诸侯恣行。”此文分明是类同于上述孔子的“王室衰”而后天下之政转移至于诸侯的周史变化观点,故曰“政由五伯,诸侯恣行”,文中的“是后……”,显然指“周厉王”以后,而不是本文前面所述今日之历史常识中的“平王东迁”以后。“是后”一词,表述的便是以“周厉王”作为周代历史升降盛衰的关键坐标。司马迁在他处,更多的是使用“幽、厉以后”作为一个周史盛衰变化升降的关键时刻之语言。

    细察《十二诸侯年表》表体,会发现其顶首之格,系以周天子为主的编年,其下则依次为鲁、齐、晋、秦、楚、宋、卫、陈、蔡、曹、郑、燕、吴等共13个诸侯;据三家注本《史记》中之《十二诸侯年表》,则司马迁之表制共有15横格,最上为年纪,盖“以年为表”也;其次为周;周以下则为诸侯:鲁为第一;自鲁迄吴,共13个诸侯。

    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的表制始自共和元年,终于孔子之卒;故《十二诸侯年表》叙云:“太史公曰:于是谱十二诸侯,自共和讫孔子,表见《春秋》、《国语》学者所讥盛衰大旨著于篇,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。”司马迁制表欲以著见“盛衰大旨”,然而何者是他判断“盛衰”变化的依据?必有所据,方能依此解释其“大旨”?于是,首先是此表的起讫与始终,司马迁自云自共和为“始”,而“终”则在孔子;不仅在孔子,由此表的最后一条所纪之年,知此表实以“孔子卒”为“终”:顶格的周王之纪年,不过是见证与书写出孔子在那一年卒而已。司马迁何以如此重视“孔子卒”与“此表之终”的关系?笔者认为:这不仅因司马迁尊崇孔子,以为言六艺者必以孔子为宗;更因司马迁亦欲绍继孔子所述作之《春秋》。在《春秋》中,孔子笔下有著书“始”与书“终”之制义;《春秋》之“始”在“隐公元年”,“终”则在“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”,孔子书写《春秋》何以在这“终”处绝笔而令其成就为“终”,则必然有其身为作述者之“作述意”,然而司马迁却系将《春秋》之“末条/西狩获麟”编年在孔子卒的前两年,亦即鲁哀公十四年、周敬王三十九年;司马迁在制其表体时,显然在“终”处也绍继孔子之“终”,且以“孔子之终”为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之“终”。但现在,笔者的疑问是:司马迁的以“孔子之终”为“司马迁制表之终”,究竟是哪一种“孔子之终”?是孔子的“书写之终”,还是孔子的“生命之终”?由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看,司马迁选择的是后者,以孔子的“卒年”,即鲁哀公十六年、周敬王四十一年为一个时代的表体之“终”。这不仅是司马迁个人的判断与书写定制,更是一个时代的传承史构思之问题,司马迁在制作此表时显然选择了《左传》,只有《左传》经文是记载至“孔子卒”这年为其“经文末条”的;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的《春秋》经文都以鲁哀公十四年的“获麟事件”作为孔子书写《春秋》的绝笔之末条处,与《左传》不同。或者,我们应当调整一下视野,进一步思索“《春秋》与三《传》”与“《春秋》与司马迁”的传承差异;司马迁何以选择“孔子卒”以制表的行动展现在《史记》的编制书写中时,何以司马迁与《左传》作者的构想一样,皆以“孔子卒”作为一个时代的编年大事以及编年象征,《左传》作者将这个时间坐标放置在经学史上的《春秋》经位阶,而司马迁则置于他自己追随孔子《春秋》编年所制作而成的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中;是否司马迁真的在“传”的位阶上追随了《左传》,还是司马迁在追随孔子与“继《春秋》”时,作出表象上同于《左传》而实则意义并不尽同的判断与选择?因此,从《太史公自序》父子对话所言出发,司马迁采择“孔子卒”的意义,便不是从汉初流行的“《春秋》学主流”之“公羊家”来追随,而是可以朝向司马迁如何直接面对“五百之统”来思考,司马迁并未将自己定位仅止于汉代前期经师、博士的某家文本学而已。

    关于此表,尚值一提者为司马迁的文字、表体,两者在“终”处之“释文”与“表见”仍有不同:以文言,司马迁定“孔子卒”为“终之义”;以表言,则司马迁在“孔子卒”后,仍有纪年两竖格,分别为周敬王四十二年、四十三年;盖司马迁此表既系周为顶格以谱其“统”,则周敬王之“崩年”在孔子之“卒年”之后两年,故“终之实”当以“周敬王四十三年崩”作为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的末条、末格之表见。

    司马迁作此表的真谛在于他认为周室已衰,继之维持诸夏天下之安定与秩序者在于诸侯,故《十二诸侯年表》叙文曰:“乱自京师始,而共和行政焉;是后,或力政,强乘弱,兴师不请天子。”天下事件活动的主体,便已然自“周厉王之后”或是“共和行政之后”移转至诸侯,此后的周史大势,便在这十二诸侯之间;但其所以能够称之为十二诸侯者,实缘于周天子的“周室”,所以年表的制作顶格为周天子诸王,便是表达了天下的“统”仍系在“周”,而天下的大事则已移转下降至诸侯而非周王室。但是,天下之大势何时开始由周天子之周室下降至于以诸侯为主呢?司马迁显然定夺了“周厉王”与“共和行政”之间的等同关系,在司马迁眼中,其所立足的周史兴亡盛衰观,唯“周厉王”时“京师乱”,方有“诸侯力政”的“共和行政”。因之,作为编年表述的表体,本表之“始”,便在“共和元年(前841)”。我们在下文中将会看到更多“周史变化观”之基本语言在司马迁笔下出现,正是这些基本语言,组合出司马迁用以表述的“周史变化观”的基调:“周道缺”、“王室衰”、“诸侯僭天子”、“诸侯力政”、“诸侯恣行”、“政由五伯”、“大夫僭诸侯”等。

    《史记》书写不仅是继承与仿效《春秋》,同时在《孔子世家》中也明言“自天子王侯,中国言六艺者折衷于夫子”。《太史公自序》更借书写司马谈与司马迁的对话,托出所以绍继《春秋》之故。因之,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的表体之始、表体之终,便有其书法上的意义可言。此表之始既在“共和元年”,所以“始”之故,则我们可以并司马迁于《史记》中置在此表之前的《三代世表》一起考察。《三代世表》中的“三代”一词是指夏、商、周,但为何以“夏商周”为主体的《三代世表》却以“共和元年”为此表之“终”呢?为何没有将整个周代放入以三代为主的《世表》中?笔者认为,这应当有两点考虑:其一,是《太史公自序》中司马迁对壶遂所言《春秋》与《史记》的差异,在于司马迁有“述故事,整齐其世传”的考虑;而共和元年之前,实无纪年年号,是故从编年体制上来考虑,“世表”与“年表”的表体分期便在于共和元年;其二,是绍继《春秋》书法之义的书写,《三代世表》之“终”于“共和元年”与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之“始”于“共和元年”,其实皆是一种书写意义的表达,这便是司马迁欲以“共和元年”作为一个里程碑标志的分界点;若是两个编世与编年的表相衔接,那么司马迁显然自《三代世表》的“黄帝为始”以迄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的“孔子卒”,已经编制出一个长时段的历史序列,而在这个历史长河中,司马迁独以“共和元年”之“两次出现”作为两个表体的衔接,其意为何?作为历史的分界者显然来自作者的制作与选择,司马迁已然在此传达出“共和元年”的独特讯息,这个在表体之形制、内涵上均有其意义的分界点,正是司马迁意欲借着此一表体之制作,传达出一个源自孔子书写《春秋》之义的讯息:“共和元年”是周代历史中一个重大变化之坐标点。如果将《三代世表》与《十二诸侯年表》合观,便会发现此“两表为一”的“周史系世与纪年”是可以一分为二的,一分为二的划分依据正是司马迁所以要将《三代世表》结束在“共和元年”、《十二诸侯年表》始于“共和元年”之故;《三代世表》之叙云:

    余读谍记,黄帝以来皆有年数。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,古文咸不同,乖异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,岂虚哉!于是以《五帝》系谍、《尚书》集世,纪黄帝以来讫共和为《世表》

    既然《世表》结束处与《年表》开端处都是“共和元年”,那么这年便是司马迁将之视为可以象征天下大势发生变化的一年,“共和元年”足堪作为一个象征的符示,用以“表见”周代大势变化在这一年的前后发生。是何种变化大势在这一年前后发生?解读周代有变化大势发生的依据与标准是什么?笔者认为,欲解读此处的司马迁之笔,必须由孔子的周史观入手,否则便不能掌握司马迁的述意、作意之讯息;孔子周史观中表达了对周王室衰微、号令自诸侯出的变化升降之慨叹,司马迁显然在表体制作中置入了孔子的、也是自己的周史观,笔者将之称为“周史变化观”。

    但是,我们也不免要问,孔子没有使用而为司马迁所选择的编年坐标“共和元年”,究竟传达了什么天下大势的升降变化?笔者认为,“共和元年”其实与司马迁的另一语言息息相关,两表之所欲以表见者,即是此语言之以文字所传述者:此即是司马迁笔下常用的“幽、厉以来”。盖司马迁实以周之“厉王”为周代历史中大势升降变化、与夫王室衰微、政由方伯之关键。在《十二诸侯年表》序中,前文已引见司马迁此观点的表述,而在《周本纪》中,司马迁亦言:“平王立,东迁于雒邑,辟戎寇。平王之时,周室衰微,诸侯强并弱,齐、楚、秦、晋始大,政由方伯。”堪注意司马迁此文与《十二诸侯年表》序文述的相类同调。《周本纪》复载:

    夷王崩,子厉王胡立。厉王即位三十年,好利,近荣夷公。大夫芮良夫谏厉王曰:“王室其将卑乎?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。……今王学专利,其可乎?匹夫专利,犹谓之盗,王而行之,其归鲜矣。荣公若用,周必败也。”厉王不听,卒以荣公为卿士,用事。

    造成的结果即是后来的厉王出奔,召公、周公二相行政,号曰“共和”,共14年,结束于还政厉王之子静即位为宣王时;共和元年正是司马迁用以制为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之“始”的“首年”。《周本纪》又载周幽王时“太史伯阳甫”之言:

    十六年,宣王崩,子幽王宫湦立。幽王二年,西周三川皆震。伯阳甫曰:“周将亡矣。夫天地之气,不失其序;若过其序,民乱之也。……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,其川原又塞,塞必竭。夫国必依山川,山崩川竭,亡国之征也。……”是岁也,三川竭,岐山崩。

    引文中的“西周”无关乎本文主旨所欲处理者,仅是一方位表达之词,欲言“三川、岐山”在“周之西”而已;是故其下司马迁述引伯阳甫之言,仍用“周”之词而云:“周将亡矣”;裴骃《集解》与张守节《正义》皆以后来之“西/东周”二词用法观读此词,彼等皆以司马迁此处用“西周”一词,即是“周室”义;恐皆有误。

    引文所述周幽王二年(前780)伯阳甫之言,显然在史官或司马迁笔下,其史事只有三川之竭与岐山之崩;尚不及于幽王三年以后发生的废太子、宠褒姒、犬戎祸诸事件;是故,司马迁在此处系用史述文字中的“预言叙事”的叙事模式,假著名的“太史”角色伯阳甫之口言说而出;不论此一预言叙事系司马迁之假笔亦或是当时之太史真能预见而卜。总之,汉代的司马迁以其职司亦为太史令,同时又以祖先能为周之太史而为其荣,则身处汉代的司马迁之书写,反映出的乃是“周幽王”作为一个关键的“周史之符征”已经出现,而且是与“周厉王”共同并称为“幽厉”,作为“周史盛衰观”的关键符征出现。《太史公自序》云:

    上大夫壶遂曰:“昔孔子何为而作《春秋》哉?”太史公曰:“余闻董生曰:‘周道衰废,孔子为鲁司寇,诸侯害之,大夫壅之。孔子知言之不用,道之不行也,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,以为天下仪表,贬天子,退诸侯,讨大夫,以达王事而已矣。’”

    又述其父司马谈之言,记云:“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:‘……幽厉之后,王道缺,礼乐衰,孔子修旧起废,论《诗》《书》,作《春秋》,则学者至今则之。’”《周本纪》之小序则云:“维弃作稷,德盛西伯;武王牧野,实抚天下;幽厉昏乱,既丧酆镐;陵迟至赧,洛邑不祀。作《周本纪》第四。”

    “德盛西伯”、“实抚天下”,故周之开国皆以“文武”为并称;“由厉至幽”,则是“既丧酆镐”;而迄于赧王,则“洛邑不祀”;是司马迁《太史公自序》所序于《周本纪》者,共四字成词者八句,可以分为三个段落:其兴也,则序文、武,始兴于文王之德盛,抚有天下在武王功成;其亡也,则序赧王之洛邑不祀;其序周之衰也,变化关键则在“由厉至幽”。是司马迁将整个《周本纪》之主轴放置在周史之兴亡观上,所谓见盛观衰与兴亡之迹者是也,而其变则在厉幽以来之势变。故《太史公自序》之《十二诸侯年表》小序云:“幽厉之后,周室衰微,诸侯专政,《春秋》有所不纪;而谱牒经略,五霸更盛衰,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,作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第二。”《六国年表》小序则云:“《春秋》之后,陪臣秉政,强国相王;以至于秦,卒并诸夏,灭封地,擅其号。作《六国年表》第三。”《高祖功臣侯者年表》之叙文云:“《书》曰‘协和万国’,迁于夏、商,或数千岁。盖周封八百,幽厉之后,见于《春秋》。”而《史记·历书》云:“幽厉之后,周室微,陪臣执政,史不记时,君不告朔,故畴人子弟分散,或在诸夏,或在夷狄,是以其禨祥废而不统。”同书《儒林列传》太史公曰:“嗟乎!夫周室衰而《关雎》作,幽厉微而礼乐坏,诸侯恣行,政由强国。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,于是论次《诗》《书》,修起礼乐。……故因史记作《春秋》,以当王法,其辞微而指博,后世学者多录焉。”

    于是,“周厉王”与“共和元年”成为周代历史中由盛而衰的关键时刻与编年之坐标,周王室由盛而衰的转折即在此。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将周幽王置于周厉王之前,称“幽厉之后”;将厉王置于幽王前,并称“厉幽之后”文字,唯一见而已,《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》叙:“太史公曰:周封五等……厉、幽之后,王室缺,侯伯强国兴焉;天子微,弗能正。非德不纯,形势弱也。”依编年史序,当称“厉幽”,其所以称“厉幽”、“幽厉”意皆同。

    因此,“幽厉以来”反映的是司马迁坐标于“厉王”的“古今之变”体察,则厉王之时,甚至是幽王之时,是否已形成“政由方伯”、“侯伯强国兴焉”的历史现象?“平王东迁”事件之后的“周朝形势”,一方面则是“王室衰微”,一方面则是“政由诸侯”,两者合言,确实是在平王东迁之后始出现的现象;但司马迁要考察的是已发生的现象,还是“古今变化兴衰”、“见盛观衰”的“兴亡消息”?“幽厉以来”的语言所反映的史观,对司马迁而言,确实是一个可以笼罩到平王东迁之后形势的语言,由此或者更可体会司马迁何以将周史形势变化的关键标志在厉王、坐标于共和之故。笔者认为,在《周本纪》中,司马迁特别载录厉王时“芮良夫(芮伯)”之言:“王室其将卑乎!”至幽王时则载录“周太史伯阳(甫)”两次发言,一则为惊恐之言,曰“周亡矣!”一则曰“祸成矣!”似乎更不可轻轻放过。“幽厉以来”的“幽王”时,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“周亡于外夷”之大事件,这在周初开国便极重视“殷亡之鉴”的周史传统中,显然是一不可承载之“重”。在司马迁笔下,“幽王事件”的震动可能更超逾“东迁事件”,而“幽王事件”的肇端,司马迁已定在于厉王,否则“幽厉以来”在其笔下便不能成其词。

    我们在《史记》本文的阅读中,尚注意到一特别的叙事笔法出现,在司马迁笔下,显然有意将“周衰以后”最重要的大事,聚焦于“孔子叙事”;由“周德之衰”到“孔子”的出现,两者从历史的脉络联系起来,便成为一个“周史叙事”的“叙事主轴”;司马迁立足汉代,其眼中的“周史视域”便系如此;将“周德之衰”与“孔子之出”作为前后两个重要的大事件,联系起两者的历史叙事之笔法,正是司马迁在“周史叙事”上的一个特别之处。司马迁以“周史兴衰”作为周史上的大事件,同时以“孔子书写/言说周史兴衰”作为周史上的大事件,两者显然有着“以事为本”及“以人为本”的主体性之不同;这个不同,还可以更进一步来看:前者的“事”是在后者的“叙事”中成立的;后者的“叙事”,又被后来者即司马迁视为一重要的“事”,因之必须对其进行“叙事”;“叙事”与“事”之间所联系出来的历史主轴及其意义为何?如何掌握叙事文本及其所载之事?司马迁如何继承孔子?阅读者不妨自《史记》文本如何呈现孔子叙事之掌握入手,庶乎以察见一二。孔子的“周史叙事”与司马迁“如何叙孔子周史叙事”,孔子的周史观与司马迁的周史观,由孔子到司马迁、由司马迁观孔子,司马迁所自言的绍孔子、继《春秋》处,已成为阅读者考验司马迁是否成功的观览处。孔子的周史叙事主轴在周史观,司马迁于是将“幽厉”视为孔子周史观的“表见”,“孔子叙事”已在司马迁笔下成为史脉的叙事主轴:“事←→孔子‘叙事’/‘事’←→司马迁‘叙事’”。

    如此,司马迁何以绍继孔子之意义便更为昭然。司马迁不仅将“孔子叙事”与“司马迁叙事”作为“周史叙事”上的两个重大事件,而且还藉由后者突显前者何以是周史兴衰升降变化的关键事件。《太史公自序》之《孔子世家》小序云:“周室既衰,诸侯恣行。仲尼悼礼废乐崩,追修经术,以达王道,匡乱世反之于正,见其文辞,为天下制仪法,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。作孔子世家第十七。”可见作为一位在汉代意欲继承孔子之志、以及父亲司马谈之命的史家,司马迁观察到的周史观是与“孔子”及“孔子周史观”联系起来的,因而“孔子”与“孔子周史观”也成为一件“周代历史”中的“周史大事件”,甚至可以这样表述司马迁的周史观:正是因为幽厉之后的周道缺、礼乐衰、王室陵夷、诸侯力政、陪臣执国命、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,才有孔子的仁以为己任,修《诗》、《书》、作《春秋》,以为天下之仪法,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。但堪注意者,为司马迁对于孔子的“周史三变说”虽以继承之态度且将之作为一己周史观的立足点,但是司马迁却仅为“周史两变说”,仅在《史记》文本中强调“天子—诸侯—大夫”而已,在与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相关文字论说中,绝未出现任何有关“陪臣执国命”的叙述史观,也未使用“陪臣”一词。司马迁使用“陪臣”一词,乃系出现在“孔后历史”的《六国年表》之时代中来使用其世道与世局之变化,一如前文已征引过的《太史公自序》之《六国年表》小序:“《春秋》之后,陪臣秉政,强国相王。”司马迁将之放入“后孔子时代”的战国世局中作为一专词使用,“《春秋》之后”表述了司马迁对孔子的绍继,“陪臣秉政”与“强国相王”表述的是《六国年表》的形势,较诸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之时,增加的便是“陪臣秉政”的世局。相较于《论语·八佾》所载孔子的语言描绘,显然“陪臣执国命”、“陪臣秉政”正是司马迁刻意的用词遣句之书写与叙笔。如此,则《十二诸侯年表》反映与书写的,便非孔子的“周史三变观”,而系“周史两变观”。

    就时间次序言,必先有“周室既衰,诸侯恣行”的历史事件在先,而后方能有“仲尼悼”;“仲尼悼”然后始有“为天下制仪法,垂六艺之统纪”的文本书写、文本传世之历史事件;因之“仲尼悼”一词,道出的乃是“书写的行动”,而不是“朝代的建构及其兴亡”;孔子的意义在于“观其大旨”与“书写王法”之文本立言,正与司马迁所为者相同。《陈涉世家》小序云:“桀、纣失其道而汤、武作,周失其道而《春秋》作。秦失其政,而陈涉发迹,诸侯作难,风起云蒸,卒亡秦族。天下之端,自涉发难。作陈涉世家第十八。”司马迁从语言上将“汤、武作”与“《春秋》作”等同,以表达孔子书写文本作为一历史事件的位阶,这是前所未有的;《陈涉世家》小序所表述出的此一史观,系以为商汤、周武革命事件的历史意义,与孔子修《春秋》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的历史意义是等相比拟的。这不能不说是司马迁在历史观,尤其是“周史变化观”上的一个殊胜之处。

    总之,在司马迁笔下之表体与传体、纪体中,我们看到的是司马迁对《论语》“王室—诸侯—大夫”的继承,后世以“平王东迁观”作为划分西、东周二分观的“周代分期观”之模式语言,尚未出现。司马迁云:儒者断其义,驰说者骋其辞,不务综其终始;历人取其年月,数家隆于神运,谱谍独记世谥,其辞略,欲一观诸要难。于是谱十二诸侯,自共和讫孔子,表见《春秋》、《国语》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,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。

    司马迁不仅在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之“始”处,以“共和元年”表见孔子的“周史变化观”;也在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之“末”处,特别言说出来“始—末”便是“自共和讫孔子”,以见“孔子卒”足以作为一个时代的表体制作之“表见”之“终”。《六国年表》的时代已是“孔子卒后”的时代,司马迁却仍将自己定位于“踵继孔子”的历史书写之历史脉络上,彼所制作的《六国年表》,呈现的也还是以当初孔子言说的“周史第三变化:陪臣执国命/陪臣秉政,强国相王”为主轴,以“表见”其历史大势之兴衰要旨。

    东汉之季的郑玄,在所制《诗谱》之序中,犹可见其以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为据而形成的“观周”之视野,犹可证郑玄亦未以“平王东迁”作区分“西周/东周”的分期视野,其笺释《毛诗》的周室盛衰之背景,所据实在司马迁的“太史年表”。郑玄于《诗谱序》中,已详述诗之风雅颂声能观王化之迹,周代王化之迹的变化即是周代兴衰的变化,是故由诗可以观周史也。郑玄《诗谱序》云:

    文武之德,光熙前绪,以集大命于厥身,遂为天下父母,使民有政有居。其时,诗风有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,雅有《鹿鸣》、《文王》之属;及成王、周公致太平,制礼作乐,而有颂声兴焉,盛之至也;本之由此风、雅而来,故皆录之,谓之诗之正经。后王稍更陵迟,懿王始受谮,亨齐哀公,夷身失礼,之后,邶不尊贤。自是而下,厉也幽也,政教犹衰,周室大坏,《十月之交》、《民劳》、《板》、《荡》,勃尔俱作,众国纷然,刺怨相寻。五霸之末,上无天子,下无方伯,善者谁赏,恶者谁罚,纪纲绝矣。故孔子录懿王、夷王时诗,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,谓之变风、变雅。

    可以看到,郑《序》其实是“以史说诗”的,他的周史观主轴就在“王化之迹”的兴衰之变,而兴衰之变正与诗之正经风雅颂及变风变雅相表里;郑所云之王化之迹便是孟子之“王者之迹熄”以及“诗亡而后《春秋》作”的语言;而郑所云“众国纷然”“五霸之末”,及“上无天子下无方伯”等,又系司马迁之语言;而孰赏孰罚孰为纲纪,则更是孔子作《春秋》的天子之事了。要之,郑玄《诗谱序》中所反映出来的,正是源自孔子、孟子与司马迁的“周史变化观”。

    郑玄《诗谱序》又云:“夷、厉已上,岁数不明,太史年表自共和始,历宣、幽、平王而得《春秋》次第;以立斯谱。”“太史年表”即《十二诸侯年表》;郑玄意谓平王以下可据《春秋》,夷、厉以上则岁数不明,自共和以迄平王甚至平王以下,皆须据司马迁《十二诸侯年表》。郑玄《诗谱序》续云:“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,则循其上下而省之;欲知风化芳臭企泽之所及,则傍行而观之;此诗之大纲也。举一纲而万目张,解一卷而众篇明,于力则鲜,于思则寡,其诸君子亦有乐于是与!”则《诗》中之“诗”,正提供了一个侧观周道王化历史之角度,从正风、正雅到变风、变雅;反之,郑云欲观《诗》之意,亦正可以由此而“循其上下而省之”,以知“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”;然而,如何能有“史文”作为参照?郑玄选择的,正是能“傍行而观之”的司马迁所制之诸表,尤其是《三代世表》与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两表体,郑玄称之为“太史年表”。然则孔子所提供之“上下而省之”为何?司马迁由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与《六国年表》所提出的“自共和始”以迄“孔子卒”,已道出“周室—诸侯—大夫”的世势益降之观点。
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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